Monday, November 28, 2016

白求恩:共產時代的傳奇英雄,改變中國的加拿大醫生

白求恩,一個對大多數台灣人來說陌生的名字,在中國卻是家喻戶曉。他的知名度要歸功於在他過世之後,毛澤東寫了一篇文章〈紀念白求恩〉,而這篇文章在文革時期是必讀的「老三篇」[1]之一,和《毛語錄》一樣,人人都背到琅琅上口。

但誰是白求恩?他跟毛澤東又有什麼關係呢?

白求恩其實是加拿大人 Norman Bethune 的中文名字。1890 年,他出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格雷文赫斯特(Gravenhurst)一個蘇格蘭裔的家庭,父親是基督教長老會牧師,母親也是同屬於長老會的傳教士,家中宗教氣氛可謂十分濃厚。不過,大概是物極必反的關係,白求恩後來不僅成為一名無神論者,而且他選擇和祖父相同的道路,進入多倫多大學修讀醫學。



白求恩畢業照

在他就讀醫學院期間,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愛國心切的白求恩立刻休學,加入加拿大陸軍醫療隊,1914 年 9 月前往英國,隔年再赴法國參戰。而後由於在戰況激烈的比利時伊普爾(Ypres)城[2]不幸負傷,他被緊急送往英國接受三個月的治療。痊癒後他回到多倫多完成學業,最終取得醫學士學位。

一般而言,剛踏出校門的畢業生會忙於求職,或是全心投入新工作,但白求恩或許有憾於他先前從軍時間過於短暫,便再度加入加拿大皇家海軍,擔任中尉軍醫。戰後,他先在加拿大行醫,沒多久又到英國愛丁堡大學進一步受訓為外科醫生。

從雲端跌到谷底

1923 年,33 歲的白求恩娶了 22 歲的蘇格蘭女孩,法蘭西絲・潘妮(Frances Campbell Penney)。小倆口在歐洲蜜月旅行半年之後,選擇在美國底特律落腳,白求恩也再度開業。對此時的他來說,未來似乎一片光明。

可惜,白求恩是十足的工作狂,常常把老婆晾在家中,而且據說他脾氣暴躁,極難相處。他跟法蘭西絲的婚姻因而僅僅三年就宣告破裂。但他的霉運還沒走到盡頭,肺結核很快就找上了他。雖然這種病在當時並非不治之症,卻有極高的死亡率。因此也難怪,在得病後的住院療養期間,他一度萬念俱灰,以為死神將近。

在偶然的機會下,他讀到一篇關於人工氣胸的文章,儘管風險很高,白求恩卻深信這可能是治癒肺結核的好方法,於是極力說服醫生為他動手術。果然,他的判斷與賭注是對的。手術後他的身體大有起色,1927 年年底就順利出院。

富人的結核病,窮人的結核病

罹患肺結核的經驗影響白求恩的人生相當深遠。他決定要盡全力救助更多的結核病患,於是,他前往蒙特婁,跟隨在肺外科領域數一數二的愛德華・亞奇博德(Edward William Archibald)教授學習。後者在麥基爾大學執教鞭,也在隸屬於麥基爾大學的皇家維多利亞醫院(Royal Victoria Hospital)擔任外科醫生,而身為亞奇博德教授第一助手的白求恩也同樣在教學、研究與臨床之間忙得不亦樂乎。精力充沛的他還抽空發明了像是肋骨截斷器等數項外科器材。


1933 年,白求恩協助亞奇博德教授進行手術

1920 年代後期的蒙特婁,確實是個學習如何治療結核病的好地方,有著世界知名的肺外科專家,但諷刺的是,魁北克省的肺結核致死率也高居全加拿大之冠,而大多數病例就集中在蒙特婁。此外,30年代全球經濟大蕭條時期,作為加拿大第一大城的蒙特婁也遭到重創,失業率節節攀升,許多人不是被迫同擠一間狹小公寓中,就是流浪街頭。在這種情況下,就別提如何負擔得起當時「按服務收費」(fee for service)的醫療服務。

白求恩曾感嘆地說,他常常面臨要不要讓病患出院的兩難。因為他深知,病人即使痊癒出院,也只是回到最初讓他生病的地方。

他還說過,結核病有兩種,一種是富人的結核病,一種是窮人的結核病。富人得了結核病可以治癒,窮人得了結核病卻是死路一條。

原因無他,只因為窮人沒有活下去的本錢。

正式加入共產黨

從以上這段話就可以看出,白求恩已經注意到階級問題。他對醫療制度的社會層面開始感興趣,並主張肺結核不僅僅是生理疾病,更是一個社會問題。

可是,他的觀點並未獲得同事的認同。而他在穿著上、教學態度上不拘小節的態度也與保守拘謹的同事格格不入。更糟的是,他跟亞奇博德教授的關係日漸惡化。1932 年秋天,他被迫離開皇家維多利亞醫院。

幸好,蒙特婁聖心醫院(Sacré Coeur Hospital)新成立了結核病科,正需要人接下主任一職。 1932 年 11 月,他便轉往聖心醫院工作。在那裡,白求恩依舊不改初衷。他發現他對於結核病的認知以及對社會變革的企求,都可以在新興的社會主義運動中找到共鳴。

或許就因如此,1935 年,他前往蘇聯參加國際生理學大會,親眼見證到蘇聯全民醫療福利制度的優點。深受啟發的他返國後便大力鼓吹社會主義的醫療制度,也成立蒙特婁保障人民健康團體(Montreal Group for the Security of the People’s Health),收集資料研究貧窮與疾病之間的關聯。1936 年,白求恩更進一步成為加拿大共產黨的一員。


1935年,加拿大共產黨員在溫哥華遊行。
(圖片來源:Vancouver Public Library)

共產中國的英雄

雖然白求恩一心想為人民服務,加拿大人民卻普遍對他的提議興趣缺缺,某些他的同行也大肆抨擊他對於醫療制度改革的看法。心灰意冷之餘,白求恩辭去聖心醫院的工作,赴西班牙參加反法西斯行動。

當他再度返回加拿大時,正值第二次中日戰爭爆發,堅信「西班牙和中國都是同一場戰役」的他,1938 年1 月前往中國。這是他最後一次離開加拿大,也是他參與的最後一場戰爭。

他一抵達武漢,首先見到的共產黨代表是周恩來,接著在 3 月底他到達共產黨的根據地­—延安,跟時任軍委主席的毛澤東會面。兩人數小時的交談給白求恩留下很深的印象。不過,白求恩並未留在延安太久,一個月後,他反而深入戰況更加激烈的晉察冀邊區。因為有毛澤東的背書,晉察冀軍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聶榮臻,便聘請白求恩擔任軍區衛生顧問。



(圖片來源:https://www.mcgill.ca/library/branches/osler/special-collections/bethune)

儘管白求恩擁有豐富的戰地醫療經驗,他依舊震驚於晉察冀邊區醫療環境的惡劣。其中最嚴重的是,專業醫護人才的不足。因此,儘管語言不通、必須仰賴翻譯的困難,他還是快速地訓練出一批年輕人接手急救和基本外科手術,再讓他們把所學到的知識傳播出去。

強調「醫生不應該坐等病人來找他們,而是應該到病患身邊去」的白求恩,也親自帶領一支流動醫療隊,主動到前線去醫治傷員。而他的出現也大大提振了八路軍的士氣。



(圖片來源:https://www.mcgill.ca/library/branches/osler/special-collections/bethune)

據說,白求恩曾在 69 個小時之內連續進行 115 次手術,如此龐大的工作量,加上伙食不好,使他的免疫力逐漸下降。他曾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感嘆,他的視力變差,牙齒也不太好,有一邊耳朵也聽不到。他越來越疲憊,以致於在一場手術中,他一不小心就割傷了左手中指,他當時還不以為意,卻在稍後治療另一名嚴重感染的病人時,感染了敗血症。1939 年11 月 12 日,白求恩病逝於河北省唐縣黃石口村。

白求恩在中國生活的時間非常短暫,但卻是這個亞洲國家給了他歷史上的定位。

當他過世的消息傳到延安,共產黨為他舉行了長達四小時的紀念大會,陸續前去悼念他的人數也高達萬人。然而,使白求恩聲名遠播的真正關鍵是毛澤東的文章〈紀念白求恩〉。在這篇文章中,毛澤東將白求恩塑造成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社會主義的榜樣。文革期間,再透過強制背誦的方式,灌輸人民以國家與團體利益為重的主流意識形態。



1940年中共衛生部出版的《諾爾曼・白求恩紀念冊》
(圖片來源:http://goo.gl/UqSchv)

中國以白求恩命名的醫院、學校接二連三地成立。中共還發行以白求恩為主題的電影,以及郵票、徽章、海報等多種紀念品。在強大的宣傳攻勢下,白求恩從一名加拿大醫生搖身一變為共產中國的英雄。

一把開啟中國大門的鑰匙

然而,白求恩在故鄉加拿大的知名度卻遠遠不如他在中國的名氣。

因為他是一名共產黨員。

二次大戰期間,由於蘇聯對納粹德國徑自出兵西歐的行為不聞不問,被加拿大人視為納粹德國的同路人,而加拿大共產黨也被當作蘇聯的爪牙。

1940 年 6 月,加拿大政府進一步宣布加拿大共產黨是非法組織。在這種背景之下,白求恩的共產黨員身份只會帶來災難,他的親友多半害怕受他牽連,甚至他的姪女就乾脆燒燬他從中國寄來的所有信件。到了冷戰時期,民主陣營與共產勢力涇渭分明,特別是韓戰時中國與加拿大兩邊軍隊第一次直接對峙,加拿大人更不會給自家的共產黨什麼好臉色看。

必須等到 1960 年代,加拿大才逐漸認識到白求恩的重要性。

在此之前,加拿大與中國雖沒有正式邦交,非正式的往來卻不少。1950 年代末的大躍進運動,導致中國食物嚴重短缺。加拿大不顧美國封鎖中國的禁令,第一個向中國伸出援手,從1958 年起便輸出小麥到中國。也許有人會認為,加拿大此舉純粹就利益考量,但兩國關係確實因此逐漸破冰。

1960年,為了紀念白求恩的貢獻,一支北京京劇團遠赴皇家維多利亞醫院演出。隔年,麥基爾大學醫學院雷諾・克里斯帝(Ronald Christie)教授等人到中國參訪,與北京醫學院(現為北京大學醫學部)協議展開學術交流計劃。

無論是政府單位或是民間,在雙方日趨頻繁的互動中,白求恩是難以忽視的關鍵字。加拿大人去中國時,會發現當地人對他們猛誇白求恩的無私精神,或者邀他們去石家莊參觀白求恩墓園。而中國人去加拿大時,必逛景點之一就是白求恩出生地。



1890 年白求恩出生於這棟牧師住宅中 。
(圖片來源:https://goo.gl/rUDhRy)


加拿大人,特別是政治人物理解到,白求恩是一把開啟中國大門的鑰匙。

重新「發現」白求恩

1970 年,加拿大宣布與中國建交,成為最早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西方國家之一。自此加拿大政府開始有意地提高白求恩在加拿大的地位。

1972 年,加拿大聯邦政府正式承認白求恩為重要歷史人物之一。隔年,在加拿大當時的總理皮耶・杜魯多(Joseph Philippe Pierre Yves Elliott Trudeau,也是現任總理賈斯汀・杜魯多的父親)訪問中國期間,加拿大政府順利買下白求恩故居,並著手改建該處為紀念中心,3年後對外開放。另外,在杜魯多總理第三次訪問中國時,他送給中國兩件白求恩發明的外科器材。1977 年,加拿大廣播公司(Canadian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簡稱 CBC)推出電影《Bethune》,由據說很崇拜白求恩的加拿大影星唐納・蘇利文(Donald Sutherland)扮演該角色。[3]


1973年,加拿大總理Pierre Trudeau訪問中國。後方布條上寫的是
「Long Live the Friendship Between The Peoples of China and Canada」
(中加人民友誼萬歲) (圖片來源:http://goo.gl/fUTl4u)

在加拿大官方重新「製造」白求恩形象的過程中,中國也幫了一把。除了不斷有中國遊客前往白求恩的出生地參觀,1977 年,中國政府送給蒙特婁市政府一座白求恩雕像,這座雕像而後矗立於位在市區的白求恩廣場。 1983 年,中國駐加大使贈送白求恩相片集給麥基爾大學。1990 年,為紀念白求恩誕辰一百週年,兩國還聯合發行紀念郵票。



1990年,中加共同發行的紀念郵票。右上角為中方版本,右下角為加方版本。
(圖片來源:http://goo.gl/QdrLii)

加拿大認同與兩個中國

透過提高白求恩的地位,中、加兩國確實在政治、經濟與文化上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但他們也各自有其他的考量。

比方說,加拿大藉由友善的中國政策,打算與當時極度反共的美國區隔開來,以建立自己在國際上的能見度 。加拿大與美國雖然都曾是大英帝國的一份子,二次大戰後,美國卻在國際政治上、流行文化上的影響力逐漸增強,讓許多加拿大人開始思考加拿大應該成為什麼樣的國家、什麼是加拿大文化等問題。因此,加拿大政府主動與中國交好的策略,可以視為加拿大向美國、向國際社會宣示:我們擁有自己的外交政策!我們不是美國的附庸!



2009年重新整修後的蒙特婁白求恩廣場。
(圖片來源:https://goo.gl/vNztsY)

至於中國,與加拿大的交好,不但帶來經濟上的援助,雙方的建交也幫助中華人民共和國逐漸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可。儘管中華民國在 1949 年撤退到台灣後,實際統治的領土與人民都大幅縮小,但西方國家起初囿於意識形態,仍承認作為「民主燈塔」的中華民國是唯一的中國。

然而,隨著國際情勢的轉變,西方社會轉而認為由蔣介石領導的政府法西斯極權,貪污腐敗;而毛澤東領導的政府才真正代表了人民的聲音。這當然過度美化了中共政權。不過,加拿大與中國的建交就像推骨牌一樣,西方各國繼加拿大之後紛紛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統治正當性。

那麼,該拿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怎麼辦呢?

杜魯多政府在這點上傾向承認「兩個中國」的現實。只不過,無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或是中華民國,都拒絕接受「兩個中國」的存在。雙方角力之下,最後則由中華民國於 1971 年退出聯合國作結。

回顧白求恩的一生,既為國家而戰,也為人民而戰。他生前已經活得如此不平凡,然而,他絕沒想到,自己死後會變成一個傳奇,不僅搭起中、加雙方友誼的橋樑,還間接扭轉了東亞的政治局勢。

*註解

[1]「老三篇」指的是毛澤東寫的三篇文章。除了〈紀念白求恩〉之外,另外兩篇是〈愚公移山〉和〈為人民服務〉。

[2] 白求恩於 1915 年 4 月第二次伊普爾之役(the Second Battle of Ypres)受傷。此戰之慘烈令另一名加拿大軍醫 John McCrae 寫下〈在法蘭德斯田野上〉(In Flanders Fields)這首著名詩歌。加拿大十元鈔票上也曾印有這首詩的部分詩句。

[3] 1990 年,CBC 與中、法兩國合作,推出電影《Bethune: The Making of a Hero》,仍由蘇利文扮演白求恩,英國女星海倫・米蘭(Helen Mirren)扮演法蘭西絲・潘妮。

參考書目:

Evans, Paul, M. Engaging China: Myth, Aspiration, and Strategy in Canadian Policy from Trudeau to Harper.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4.

Evans, Paul, M., and B. Michael Frolic. Reluctant Adversaries: Canada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1949-1970.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91.

Poy, Vivienne, and Huhua Cao, eds. The China Challenge : Sino-Canadian Relations in the 21st Century. 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 2011.

Singer, Martin comp. Canadian Academic Relations with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Since 1970. 2 Vols. Ottawa, Ontario: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er, 1986.

Stewart, Roderick, and Sharon Stewart. Phoenix : The Life of Norman Bethune.  Montreal; Ithaca [N.Y.]: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11.

* 感謝麥基爾大學曹夢鴿同學,慷慨分享他在 2016 年哈佛大學東亞系研究生會議中發表的論文 “Reimagining the Red China in Small Things: Bethune Memorabilia Collection from the Osler Library of McGill University”

** 此篇於2016年6月27日發表在「故事」網站上
https://goo.gl/HVjsdM

Monday, October 31, 2016

關於紀念:倘若背棄遺願,即便花開遍野,我們怎能安息?


不用翻開行事曆,只要在街上開始看到有人在胸前佩戴一朵小紅花,就知道:啊,又是那個日子到了。

如同今年的11月4日,加拿大新任總理跟他的閣員們宣誓就職時,因為幾乎穿著暗色衣服的關係,胸前那朵小紅花格外耀眼。

到蒙特婁唸書的第一年,每天忙到昏天暗地日日為資格考傷神,所以即使看到有人身上別著一朵花,也以為是勇於(或是熱愛?)抗議的蒙特婁人在進行什麼抗爭。第二年,又在10月底左右開始看到小紅花的出現,那時的我大概知道這跟抗議無關了。不過懶人一枚,沒有追根究底的精神。直到某堂TA課,跟學生們討論紀念的形式時,我舉了一些例子,比方說蒙特婁機場名字的由來,學校附近某條巷子為何叫做甘迺迪,本校為何取名為麥基爾等等。「噢,還有啊」,我指著某學生身上的小紅花,問他們這到底有什麼含義。一聽到我的問題,有些學生勁一來,開始對我諄諄教誨。我才知道那朵花的名字是poppy,罌粟花的意思。



台灣教育向來致力於反毒,相信大家對鴉片如何誤國,林則徐又花了多少心力撲滅鴉片的故事耳熟能詳,所以聽到罌粟花大概都不會有好印象。然而,poppy,在加拿大史上,甚至歐洲史上,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涵。而這與一首戰爭詩有關。

從1914年開始的一次大戰,是當時規模最為龐大的戰爭,雙方死傷也格外慘烈。光是加拿大就陣亡約七萬人,約二十五萬人受傷。據說一名加拿大軍醫John McCrae目睹自己戰友慘死後,在1915年寫下〈在法蘭德斯田野上〉(In Flanders Fields)這首詩:

「In Flanders fields the poppies blow
Between the crosses, row on row,
That mark our place; and in the sky
The larks, still bravely singing, fly
Scarce heard amid the guns below.
We are the Dead. Short days ago
We lived, felt dawn, saw sunset glow,
Loved and were loved, and now we lie
In Flanders fields.
Take up our quarrel with the foe:
To you from failing hands we throw
The torch; be yours to hold it high.
If ye break faith with us who die
We shall not sleep, though poppies grow
法蘭德斯戰場,紅罌粟花盛開。
我們浴血之地,如今十架林立。
雲雀振翅悲鳴,槍聲難得再響,
我們曾經光陰,也有人間親情,
倏忽飄離人世,如今長眠沙場,我們手已低垂。
兄弟請接火炬,繼續戰鬥到底,
倘若背棄遺願,即便花開遍野,我們怎能安息?」



戰爭於1918年11月11日上午11點宣布結束。隔年英王喬治五世宣布11月11日為「Remembrance Day」(國殤紀念日),而當時身為英聯邦一員的加拿大也不例外。

不僅這一天為國定紀念日,幾乎每個省都放假(法語大省魁北克因歷史問題糾葛所以並未放假...),首都渥太華也會舉行紀念儀式。魁北克雖不放假,卻依舊有簡單的紀念活動,如最近幾年的活動地點就在麥基爾大學校園內。11點一到,先默哀2分鐘,而後鳴放21聲禮砲,接著市長、軍人一干人等會在市區特定地點遊行一圈。

至於大家胸前佩戴的poppy從何而來呢?皇家加拿大軍團會在一些定點分送小紅花。民眾可以自行樂捐,金額不限。

不宣傳,不強迫。然而,路上一片小紅花時,令人深深體會到記憶以及想要記憶的力量可以多麼強大。「Lest we forget」,我們不能忘記。


p.s. 太久沒更新... 想不到轉眼間 Remembrance Day 就要到了,所以趕緊貼一篇去年寫的舊文應景...

Thursday, June 30, 2016

蒙特婁版限定可樂

為了慶祝2017年是蒙特婁建城375周年,
現在全城上上下下就像一個大工地。
不過,是說自從我來到蒙特婁之後,
也沒看過這地方有不施工的時候就是了。

作為北美大陸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建城 375年的慶祝活動重點當然要提醒人們蒙特婁悠久的歷史。
對於學習歷史的我來說,
接下來蒙特婁會以什麼方式來敘述城市的過去,
真是令人相當期待。



p.s. 此圖攝於某超市中。趕上蒙特婁375風潮,此地可樂業者(非可口可樂)也推出1642年版。但據說超甜,所以不是螞蟻轉世的我就默默放棄了...


Tuesday, June 28, 2016

蒙特婁台灣電影節

2015年9月參加完台灣電影節之後,寫了一些文字如下:

「前幾日去 Cinema du Parc 看張作驥的《醉・生夢死》
主角整天穿梭在菜市場裡,菜肉水族生猛的氣味,攤販各色的吆喝聲,熙攘人群的體溫,彷彿透過螢幕從台北漫延到蒙特婁來,而我只要一伸手,台北也是咫尺之遙。

然而,戲散了,走出電影院,抬頭依舊是英法交雜的招牌。
所謂「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就是如此吧。」




* 魁北克的 Ciné Tapis Rouge 組織每年都會與一個非加拿大的國家合作舉辦電影交流活動。2015年他們在蒙特婁的 Cinema du Parc 藝術電影院舉辦台灣電影節,一共播放了連同《醉・生夢死》在內的8部台灣電影。據說,2016年他們會去台灣舉辦魁北克影展,屆時將會放映30部的魁北克作品。

2016.11.27 補記: 今天一查,Ciné Tapis Rouge果然去了台灣。2016年高雄電影節的焦點國度就是魁北克!
http://www.kff.tw/home02_1.aspx?ID=$3207&IDK=2&EXEC=L&AP=$3207_SK-136

** 2015年蒙特婁台灣電影節的宣傳影片:

Friday, June 24, 2016

雪・雪・雪

啓蒙時期哲學家伏爾泰 (1694-1778) 曾在他的小說《憨第德》中,批評英法兩國竟然為了爭奪加拿大而開戰。他嗤之以鼻地說,加拿大,只不過是幾畝雪地罷了。

這句話只占全書一個極小的位置,但作為當時法屬加拿大一部份的蒙特婁人卻牢記在心,去年底還特地將伏爾泰在世時發行的1761年版《憨第德》放進由蒙特婁考古學與歷史博物館所舉辦的展覽「雪」之中。我當時看到展覽訊息時,心想:雪,多麼適合蒙特婁的主題啊,對這個冬季長達五個月的城市而言。



一進入展場,首先是各式黑白照片呈現加拿大人對於雪的記憶。觀眾會看到十九世紀人們為了清除積雪而煩惱,還有運輸貨物的馬兒受困大雪中;然而從二十世紀起,開始出現一群人頂著風雪奮力登山,以及兒童在雪中玩耍的照片 。博物館還介紹加拿大人為了與雪共處所發明的各種工具, 並準備一段雪上摩托車發明人的錄音,告訴觀眾他當年是懊惱自己無法在大雪中及時送生病的兒子去醫院所以才開始思考如何克服雪地運輸的問題。最後一個展區則留給文學與藝術,如《憨第德》,讓創作者自己訴說對雪的愛恨情仇。

毫無疑問,雪是一種自然現象,但對每一個在加拿大生活的人來說,包括在此地求學的我,也是一種試煉:必須學會如何在寒冬中保暖,面對暴風雪也要勇往前進,在結冰的路面跌上幾跤等等。慢慢地,雪才會變成一種生活方式,在聊天中時不時拿冬天的蒙特婁開玩笑,甚至忍不住期待下雪,看緩緩落下的雪花,如何掩蓋全城的噪音。

因為雪,我們開始歸屬了這個地方。


* 本文曾發表於《印刻》雜誌2016年2月號
** 文中提及的展覽「雪」
http://www.pacmusee.qc.ca/en/exhibitions/snow



Tuesday, June 21, 2016

Agatha Christie 展

Agatha Christie,只要喜歡看推理小說的人,就一定會知道她的名字。要不然喜歡追英劇的粉絲,肯定也不會錯過白羅探長或馬普爾小姐探案。

2015年是她老人家125週年誕辰,BBC改拍她其中一部小說以資慶祝,蒙特婁考古學與歷史博物館不知是何因緣(揣測策展人是鐵粉?)也幫她辦了一個展覽。不僅從英國阿加莎基金會借到許多珍貴文物,還很厲害地將這位推理女王的生平跟考古學拉上關係。





到底推理小說女王跟考古學有什麼關聯呢?

說穿了,就是阿加莎第二任丈夫是一個考古學家。

有著第一段婚姻的陰影(前夫劈腿),再加上第二任丈夫比她小十四歲,所以當考古學家求婚時,阿加莎有點遲疑。後來,她想好吧賭一把吧,結果換來下半輩子的美滿婚姻生涯。婚後她跟著丈夫去中東去埃及等地,不僅參與挖掘工作,還將自身經歷寫進《古墓之謎》、《東方快車謀殺案》等小說。

展場總共有兩層樓,一樓的展品主要集中在她的童年、青年與第一段婚姻,二樓則展出她跟隨丈夫走遍考古現場的照片,以及相關文物。

觀眾很多,或許大家原本來這裡只是想多知道身為小說家的她,沒想到卻意外看見她身為考古學家伴侶的一面。






* 展覽訊息 「Investigating Agatha Christie」
http://www.pacmusee.qc.ca/en/exhibitions/agatha-christie-and-archaeology

* 哪裡去

Pointe-à-Callière, Montréal Museum of Archaeology and History
http://www.pacmusee.qc.ca/en/home

Monday, June 20, 2016

新法蘭西「剩男」與勇闖魁北克的女人們,如何改變了加拿大的歷史

1664 年 3 月 18 日,法國掌管財政大權的官員科貝爾 (Jean-Baptiste Colbert) ,寫了一封信給魁北克教區主教拉瓦(François de Laval)。信中,他高興地說:

「國王決定派出一支步兵團到加拿大,預計年底、最晚明年二月就會出發,這次肯定要殲滅那些易洛魁人(Iroquois)。」

有「太陽王」之稱的路易十四(Louis XIV)在位期間雖然出兵次數不少,但派兵到加拿大這件事,這不僅是頭一回,而且也將徹底扭轉加拿大的歷史。

在此之前,法王對這塊北美殖民地幾乎不聞不問。雖然 17 世紀初期已經有一些法國人來到今日的魁北克地區,但他們大多數都是商人,眼看著河狸(beaver)毛皮利潤豐厚,不惜萬里迢迢來和言語、文化根本不通的印第安人做生意。

這裡說的印第安人,其實只是一個總稱。當時的印第安部落眾多,並沒有形成一個聯盟。不同的部落之間可能彼此結盟,也可能長期為敵。

他們各自也跟不同歐洲國家來的商人合作,像育宏人(Huron)就是法國人的商業夥伴,而育宏人的死對頭易洛魁人則是荷蘭人的盟友。畢竟打河狸毛皮主意的不只法國人,英國人、荷蘭人都想分一杯羹,甚至獨佔市場最好。

僧多粥少,最倒霉的就是河狸。在過度捕殺之下,河狸數量大幅下滑,人人覬覦的毛皮自然也隨之減少。

北美河狸 Source:http://www.thecanadianencyclopedia.ca/en/article/beaver/

魁北克居,大不易?


印第安部落之間本來就有不少恩怨,加上毛皮的問題,更讓部落戰爭一發不可收拾。

賺錢優先的法國商人,為了維持跟育宏人的合作關係,也加入了戰局。不過,很快地,他們就發現自己處於劣勢,一方面,他們沒有政府的後援,缺乏充足的火力;另一方面,也是最致命的原因是,他們人手不足。

17 世紀後期的加拿大,從法國來的移民人數相當稀少。直到 1663 年為止,法國移民總數才 3000 出頭,其中約 1200 人是成年男性,剩下的只是老弱婦孺。儘管壟斷毛皮生意的百人公司(Company of One Hundred Associates),會定期從法國招攬契約工人到加拿大,不過大多數人在三到五年的合約一到期,就立刻走人。

儘管他們曾經動過留下來的念頭,但畢竟,這塊偏遠的殖民地既找不到合適的結婚對象,冬天又奇冷無比,再加上易洛魁人的威脅,當時的魁北克,怎麼看都稱不上是樂園。

與其留在這裡等死,不如回去相對舒服的法國。

可是,始終沒有壯丁來開墾荒地的話,法國在北美的這塊殖民地沒多久就會化為烏有,此地的居民遲早也會被屠殺殆盡。鎮日提心吊膽的法國移民,屢屢寫信給在大西洋另一岸的有力人士求救,有的人甚至親自前往巴黎請求援兵。

可惜,他們的聲音都石沈大海。



法國人跟育宏人並肩作戰,抵擋易洛魁人 

(Source:http://firstpeoplesofcanada.com/fp_groups/fp_groups_conflict.html

太陽王的軍隊


還好,身為路易十四謀臣的科貝爾慧眼獨具,看出北美殖民地的商機無限。

科貝爾堅信政府應該積極控制貿易行為。他認為,世上的財富是有限的,一國的財富若能增加,必然是另一國家有所損失。以當時的西班牙為例,雖然該國極度保護本國商業,卻能藉由掠奪其拉丁美洲殖民地財富的方式,來資助她欲征服歐洲的野心。

科貝爾告訴法王說,西班牙能,法國當然也辦得到。法國應該重視她的海外帝國;鼓勵殖民地發展;壟斷貿易網絡,讓荷蘭與英國再也不能從中得利;還有提高關稅以保護本國經濟。

被科貝爾這麼一說,原本對北美殖民地興趣缺缺的路易十四,忽然發現魁北克的重要性。

於是,1663 年 3 月,法王正式宣布,將包括魁北克在內的新法蘭西地區(New France),納為直屬於國王的一省。同年 11 月,他派陸軍中將德他西(Alexandre de Prouville de Tracy)到魁北克監管新法蘭西政府的籌備進度,確保萬事妥當。

隔年,在科貝爾的建議下,路易十四將專利特許証,賜給由科貝爾成立的法國西印度公司 (Compagnie française des Indes occidentales),透過這家公司來有效管理加拿大的法國殖民地。

法王跟他的大臣做了種種的安排,聽起來似乎萬無一失,但實際上,只要一天不解決易洛魁人的問題,路易十四在加拿大的投資等於是把錢往水裡丟。

於是,法王下定了決心,要向易洛魁人宣戰。

只不過,要跨越大西洋打仗,補給首先就是個問題,再加上官僚手續繁雜,所以,等了好幾個月,直到 1665 年 4 月 19 日那一天,法國才終於向加拿大陸續派出隸屬於卡西勇・沙利耶・黑吉蒙軍團(Carignan-Salières Regiment)的 1200 名士兵。

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在位期間為西元1643至1715年。
(Source:http://totallyhistory.com/louis-xiv/)

新法蘭西的「剩男」現象 


卡西勇・沙利耶・黑吉蒙軍團到達加拿大之後,總共跟易洛魁人發生過兩次戰爭。

雖然首次交戰結果是徹底的失敗,派出的 500 名士兵共有 400 人陣亡,但第二次交戰的結果卻讓易洛魁人願意議和。

1667 年 7 月,在五天的會談後,雙方簽訂和約,為新法蘭西帶來 20 年的和平。

自此,法國人終於可以控制聖羅倫斯河流域的毛皮貿易。他們也能透過貿易的手段,將法國商人跟傳教士安插在易洛魁人的村莊中,進一步掌控他們的新盟友。

不過,那一群打完仗的法國士兵呢?他們去哪了?

雖然法王相當鼓勵這群士兵留在殖民地,努力增產報國,但一如之前提到的契約工人,絕大多數的法國士兵還是選擇打道回府,最後只有大約 450 名官兵願意留下來。

他們之中,有些人運氣好討到老婆,只不過多半是老少配。

比方說,其中一個叫做侯內(René Gaultier de Varennes)的陸軍中尉,在 33 歲時娶了一個 12 歲的新娘。這樁年齡差距甚大的婚事,起因於新娘的父親皮耶(Pierre Boucher)。他當時雖然擔任三河市(Trois-Rivières)的長官,卻想全心投入毛皮生意賺大錢不過,跟印第安人交易風險很高,需要軍人當靠山,因此他看來看去,相中了侯內,想把女兒嫁給侯內,鞏固雙方的關係。

侯內對皮耶的主意雖然心動,他還是要求未來的丈人先幫他爭取到一官半職,而且提供他跟他未來的妻子在三河市的房子。兩人商量許久,最後達成兩人都滿意的協議,侯內跟皮耶的女兒終於在 1667 年 9 月順利成婚。

不過,法國商人的女兒終究人數有限。就算有,她們或她們的父母也看不上沒錢沒地位的士兵,更不用說契約工。

當時的行政長官讓・塔隆(Jean Talon)曾經統計過,包括卡西勇・沙利耶・黑吉蒙軍團的士兵在內,殖民地共有 719 名未婚男性,卻只有 45 名未婚女子。男女比例失衡的問題,對殖民地發展無疑是一個硬傷。

勇闖新大陸的女人們


為了解決殖民地人口不增反減的問題,從 1663 年起,路易十四便積極在法國本土招攬自願前往北美生活的女性。

這些女性絕大多數是來自於巴黎、魯昂等地區的孤女,極少數是寡婦。最年輕的約莫 16 歲出頭,最年長的則是 40 歲左右,她們之間的共通點是:貧苦無依,即使留在法國也不一定有美好的未來。雖然加拿大人生地不熟,但國王會負擔前往加拿大的旅費,附加一筆豐厚的嫁妝,到加拿大之後還有吃有住有老公,「不如就去新大陸闖一闖吧?」也許其中有些人是這麼想的。

於是,直到 1673 年為止,將近有 800 名的法國女性陸續抵達新法蘭西。由於是國王資助她們的嫁妝以及定居在殖民地的費用,這群女性被通稱為「國王的女兒」(Filles du Roi)。


我在本地一款啤酒商標上發現的「Filles du Roi」的畫像。

法國國王既然安排好女方,也得確保男方沒問題才行。

他因此下令,所有超過二十歲的殖民地男子,若不結婚,都要繳稅(「單身稅」有其來源?)。而拒不結婚的男人會被吊銷狩獵、捕魚的執照,也不准從事毛皮生意。即使如此仍不願意結婚的人,會被帶到森林中「放生」,只要他們能在森林中存活下來超過一年以上,他們就有不結婚的自由。

相反地,早婚的男女在結婚當天會得到政府頒發的一筆獎金,而多產的家庭每年都有津貼。

於是,在國王的強烈關愛下,「國王的女兒」一個個迅速出嫁。據統計,從她們抵達新法西地區到出嫁的時間平均不用等上半年。

起初,這群「國王的女兒」還不是很適應加拿大刻苦的生活條件,但她們終究撐了過來。當時的殖民地人煙稀少,自然資源充足,一旦習慣北美的環境,她們很快就能養兒育女,加上不允許墮胎的天主教教義影響下,有十幾個孩子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因此,如路易十四所願,新法蘭西地區的人口逐漸增加。

到了 1672 年,由於英法聯合進攻荷蘭,節節高升的軍費使法王不得不腰斬國王的女兒這項政策,但殖民地已經初具規模。18 世紀之始,居住在魁北克城與蒙特婁兩地的法裔人口,已經躍升到 15,000 人。

2013年,為慶祝「Filles du Roi」抵達新法蘭西地區350週年,蒙特婁重演當年「國王的女兒」抵達蒙特婁港口的場景。(Source:http://www.ctvnews.ca/canada/350-years-later-women-re-enact-arrival-of-king-s-daughters-at-montreal-port-1.1416801)

時至今日,北美的法裔後代,特別是魁北克地區的法裔加拿大人,其母系祖先都可以追溯到這群「國王的女兒」。

2013年,為了慶祝「國王的女兒」抵達新法蘭西地區350週年,法國與魁北克兩地分別舉行了一連串的慶祝活動。同年7月,魁北克省的文化與傳播部 (Ministere de la Culture et des Communications) 更指定「Filles du Roi 移民新法蘭西地區」為重大歷史事件之一。

考慮到魁北克作為加拿大法語大省的地位,以及近年來魁省一些法裔政治人物頻頻以公投獨立作為選舉訴求,魁省對「國王的女兒」的重視實在是一個微妙的政治舉動。


延伸閱讀:

Filles du Roi協會:
http://www.fillesduroi.org/Index.htm

* 本文曾發表於2016年5月30日「故事」網站
http://gushi.tw/archives/27496



Sunday, June 19, 2016

敵人就在你身邊?──加拿大的集中營與被囚禁的義大利移民

一提到集中營,大家可能會立刻想到納粹與猶太人大屠殺。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與加拿大境內也設立了集中營,專門安置有「通敵」嫌疑的軸心國人民,包括義大利人、德國人與日本人,即便這些人早就是美、加公民,或者甚至是第二代的移民。

羅漢腳過大西洋

以義大利裔加拿大人為例,他們的移民史可以追溯至19世紀末期。當時的北義雖然富裕,但以農業為主的南義,像是西西里等地,維生不易,相對窮困,因此,部分年輕人甘願離鄉背井,前往新大陸跟命運一搏。而彼時的加拿大如美國一般,急需人手修築鐵路與開採煤礦,於是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等公司免費提供旅票,以吸引大量的勞工,其中就包括了為數6萬左右的義大利人。
起初到加拿大的義大利人都是「羅漢腳」,他們在新大陸做的都是季節性的工作。一旦工作結束,他們就會返回義大利,跟家人團聚。不過,到了20世紀初期,義大利移民逐漸在加拿大的幾個主要城市定居,並形成「小義大利」社區。特別是位於加拿大東部的蒙特婁 (Montreal),擁有最多的義大利移民。一來是因為蒙特婁當時是加拿大第一大城,工作機會多;二來,蒙特婁是北美第一法語大城,而義大利文跟法文同源,義大利人比較沒有溝通上的問題;第三,蒙特婁的宗教以天主教為主,與義大利相同的這點也讓新移民倍感親切。直到今天,蒙特婁市所在的魁北克(Quebec)省中,義大利後裔人數約占30萬,據稱是省內最大的單一文化族群。

墨索里尼與加拿大

1920到30年代,從義大利來的移民銳減。這一方面是受到加拿大輿論對南歐移民的歧視與排外政策的影響;另一方面是義大利墨索里尼政府視大規模的人口外移是一種國恥,於是,自1924年起,立法限制義大利人的移民。
但墨索里尼並未因此疏忽海外僑民,相反地,他極力支持僑民的活動,諸如贊助加拿大學校教授義大利文、派遣文化志工到蒙特婁等等,以加強僑民對母國的認同。而許多在加拿大的義大利移民,既高興母國政府的關注,又期待墨索里尼的政府能為家鄉帶來安定與繁榮,所以他們紛紛加入法西斯團體、參加愛國活動。
這一股狂熱的風潮也顯現在蒙特婁的建築當中,比方說,在本地義大利社群的要求下,落成於1936年的蒙特婁「義大利之家」(Casa d’Italia在建築中便融匯了現代風格與法西斯的符號。墨索里尼本人也發了電報祝賀蒙特婁「義大利之家」的成立。
另外,位於小義大利區的 The Church of the Madonna della Difesa 儘管落成於1919 年,但據說在神父的要求下,於1933年時,追加完成一幅有墨索里尼形象在內的天花板壁畫,以紀念並慶祝1929年墨索里尼簽訂拉特蘭條約 (Lateran Treaty),梵蒂岡自此成為由羅馬教廷管轄的獨立國家此一重要時刻。


蒙特婁的「義大利之家」。


「義大利之家」內的法西斯符號:太陽代表墨索里尼,而木棒跟斧頭「fasces」是古羅馬最高權力的象徵,而墨索里尼以「fasces」命名自己的黨派,並將這個古老的圖案作為黨徽。




「The Church of the Madonna della Difesa」內的天花板壁畫,右下角騎馬者即是墨索里尼。

加拿大的集中營

墨索里尼的政府剛成立時,英國與加拿大的政府、輿論等都相當看好他。但1935年義大利入侵衣索匹亞的軍事行動,震驚英、美、加三地,改變了輿論的趨向。加拿大政府也警覺到境內法西斯活動的盛行,因此禁止各類在蒙特婁「義大利之家」舉行的法西斯聚會。
1940年,由於義、加兩國的對立,加拿大當局下令扣押在「義大利之家」的所有文件,並關閉建築本身。加拿大軍隊不久也進駐「義大利之家」。至於The Church of the Madonna della Difesa 裡的那幅天花板壁畫由於繪有獨裁者的肖像,加拿大當局原本也打算移除,不過最終只用黑色布幔遮起來,直到戰爭結束。
建築遭了殃,人當然也難逃一劫。大戰期間,義裔加拿大人被視為法西斯的同情者及潛在的恐怖份子,他們的忠誠度遭受強烈的質疑。加拿大當局利用「義大利之家」的會員清單,將約六百名的義大利男性移民和四名女性移民,分別拘禁於安大略省的佩塔瓦瓦 (Petawawa)等三個集中營,包括The Church of the Madonna della Difesa該幅天花板壁畫的作者在內。
另有三萬多人,不分男女老少,被貼上「敵國人民」(enemy aliens) 的標籤,其中將近兩萬人來自蒙特婁。這些人不僅要定期去警局報到,回答一連串關於地址、工作地點、家庭成員等問題,也要隨身攜帶身分證明文件。其他義大利人,則是在日常生活中必須面對周遭歧視的巨大壓力,許多人失去工作,或是開的店鋪被破壞,導致不少義大利移民或其後裔想盡辦法掩蓋自己的過去,甚至改名換姓。
一名義大利移民的兒子日後回想起父親被抓進集中營的隔天早上,他說:「我母親在後院挖了一個洞,把我父親在一次大戰所穿過的軍服與來福槍埋起來。她說:『我不想留下任何會讓我想到義大利的東西。』」


「義大利之家」在戰後轉型成義裔加拿大人文化博物館。館內展出集中營倖存者及後代的口述歷史等相關史料。

還缺一個正式的道歉

二次大戰結束後,加拿大與義大利致力修補兩國的關係。1947年,加拿大正式廢除「敵國人民」的身份標記。隔年,加拿大重開駐義大利的大使館,再次允許義大利人移民到加拿大。不過,和台灣一樣,加拿大的轉型正義之路也很漫長。義裔加拿大人全國議會 (the National Congress of Italian Canadians)多年來要求加拿大政府正式道歉與賠償,但遲至1990年,加拿大總理馬爾羅尼(Brian Mulroney) 才在一個午宴場合承認二戰期間政府設置集中營的事實,並對當時的受害者表示道歉。
2008年,保守黨政府設立社區歷史承認項目(Community Historical Recognition Program),其中特別提撥五百萬加元給義裔加拿大人從事文化活動。而2013年3月,蒙特婁市正式宣布6月10日為二次大戰蒙特婁義裔加拿大人集中營紀念日,他們希望此舉將會鼓勵加拿大聯邦政府承認自己的錯誤。然而,遲至寫稿的當下,加拿大國會尚未就此問題給予正式的道歉。
在人類的歷史上,義裔加拿大人的遭遇絕非特例,卻能讓我們思考所謂認同的問題,如同一名義大利移民的女兒對於父親參加法西斯組織的行為是這麼解釋的:「我父親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他並非反對加拿大政府。擁有複數認同的他,同時效忠加拿大與義大利。」
究竟身份認同是否要受限於國界?而在現今全球化的脈絡下,地理疆界的影響力大為降低,那麼個人的認同又會產生何種變化呢?

* 本文曾發表於2015.10.03 「故事」網站 
http://gushi.tw/archives/13781



* 哪裡去?
Casa d’Italia http://casaditalia.org/en
The Church of the Madonna della Difesa 
http://difesa.ca/